除了每年清明时节,我们这儿还要在农历年前再去祭拜一次先人,叫送亮。
高中时由于学业比较繁重,因此一直没去。去年倒是去了,所幸有小叔的车,两天的行程倒也还算顺利。
只是今年出了些状况,小叔的车用不了了。要说客车,其实也是有的,只是到不了老家的山脚下,因为几年前山里发了洪水,镇里建了新房,很多受灾的人搬去了那儿,客车终点也改到了那,再向里可没客车去了。去年去的时候山脚下就已经没多少人了,只留下几座灰白墙的空房子。
我是一定要去的,不仅是因为我是我们这辈的长子,还是因为那间我曾经生活过的老房,那座我曾经在山脚下遥望的孤山。
我爸让我不要去,因为这几天还下着雨,他们又只能租车去,那当天肯定是回不来的。去年还有山脚下住的亲戚可以接应一晚,今年是没有了,所以最坏的情况就是在早已无人居住的山上老房睡一晚。
可我是一定要去的。
第二天一早便起来了。窗户外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对面的窗户映着车灯的白光,在雨点中还为雾一般迷蒙。
同去的还有两个叔叔,还有一些必带的东西什么的,好在面包车空间够大,并不会太拥挤。
预计得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靠着后座戴着耳机,就着歌声与雨声慢慢睡去……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外出打工,于是我便被寄养在老家的爷爷奶奶家中。或许现在与那段时光有关的回忆都被糅合在了一起,导致我分不清每段回忆所属的时间,所以我只能尽可能的,将回忆中的画面还原出来。
山上不只有爷爷奶奶家,在另一座山头上住着另一个爷爷,我记得那时经常在山里间走上很远去到他们家,因为他们家是数字电视,能看到比爷爷奶奶家的卫星电视更多的电视节目。
但偌大的山林间,也只有这两间老屋遥遥相望了。
我曾经问过我爸,为什么老家要建在这上面?他说他们以前是住在山那边的房子的,后来爷爷分了家,在这个山头用自己的双手一砖一瓦搭起了这座老房,直到现在已有了三四十个年头。
可他还是没说为什么老房要建在这上面。
山上自然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唯一的消遣是一台厚重的卫星电视。少儿频道成了最爱的频道,尤其是那时七点大风车的《吹牛大王历险记》,可惜这时候爷爷总是要来拿走遥控器换到新闻联播,于是每次都只能看到节目的开场白,那首“大风车支哟支哟哟地转……”的旋律现在还能哼唱出来。
由于是在山顶上,所以停电什么的几乎算是常事,往往电视看到精彩时刻就突然黑屏。那时的我对此也已习以为常,但小孩子嘛,总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的,玩水、烧火、折纸、玩泥巴……家里还放着那些上供的香,我也会拿来玩,点着了在房间里乱跑,看着烟圈一个个冒出。房间里常常被我弄得乌烟瘴气。
有时停电停得久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玩的了,就会跑到外面的场地里。最外围连着一个陡坡,用几根大木头与编栏搭成了个小平台,奶奶常在那儿晒一些豇豆、萝卜干什么的。
我会顺着树干爬到最外层,两只脚吊在半空,就那么坐着,看着天空发呆。或许其他的也看,只是现在留在印象中的只有那开阔的天空中不断奔行的白云了。
还有时常飞过的飞机,印象中每天都会有那么几架飞机从头顶的天空飞过。我问过爷爷,他说山的那边有一座飞机场,所以会有那么多飞机。那时的梦想就是翻过那些看不尽的山,看看山那边的机场。
只是到现在也没能实现,也不知道山那边有没有机场。
我也忘了那时会想些什么,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看着那些流云不断在眼前出现又流走,会在他心里留下些什么呢。
那时山上还养着一只猫和狗,有时候小猫会跟我一起过来,盘着腿静静坐在我的旁边,大狗不敢上来,就端端地坐在后面。
到山脚时已是十点多了,但雨却还没停,山间的冷风夹着小雨,冷气止不住地往衣服里灌。
拿好准备的东西,直接往山路走去。
以前的山路还很窄,像是在山腰间刻了一条小道。天气晴朗时还好,一到下雨路上便是坑坑洼洼的,一脚一个泥坑。还会有好多橘黑相间的、长着密密麻麻的百脚虫随意散在路上,现在想起来还能回忆起那种战栗的感觉。
现在也不知道那山路有多长,小时候总是走了没几步便到了爷爷的背上,然后听着他呼哧呼哧的呼吸声看着两旁的绿色向身后远去。
我已不记得爷爷的呼哧声了,但如果我还能听到的话,一定会认出来的。
现在的山路,前几年说是要修路,来了几台挖机,将那羊肠小道推了个面目全非。
开阔的路上散着碎石,走起来“卡拉卡拉”地响。我拿着一袋鞭炮,走在其他人前面,向后看去,路上只剩下了我一人,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晚上。
路旁的那条山溪倒还在,只是被扩宽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只记得记忆中有个场景是在一个大雪的冬天,那条小溪被冻住了,冰冻的水面如结晶一般,仿佛是在瞬间被冻结的,冰面之下却还能听见汩汩的溪流声。
通往顶上房子的路还在,只是几乎被枯枝烂叶给封住了,勉强还能看清路的形样。我还记得那时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将我放在边上的地上,用一块长布垫着,他在那时应该还不是路的路上用锄头一块一块地锄着,将那段之字形的山路锄成了阶梯的样子。
我对那个场景的印象很深,因为那时我玩着爷爷放在一旁的火机,把周围一块草地烧着了,还是爷爷跑来将它扑灭的。
艰难走过枯叶覆盖的小路,视野也顿时开阔了起来,陡峭山体上的之字形山路绕上去,一座黑瓦黄墙的房子立山最顶上,像是记忆中的样子。那时候大黄狗还会跑到院子边上,一声声叫着迎接我们。
呼出的冷气糊住了镜片,眼前的景象忽然模糊了,好像这时我摘下耳机就能听到那一声声狗吠一样。
缓缓走了上去,曾经房前的院子长满了杂草,摆着几个蜂箱——那另一个山头上现在住着一个亲戚,在山上养着蜜蜂与山羊,也算是守着这座老屋了。
房门开着,几根树干从大堂横到屋外,大堂的墙上,曾经供奉着我不认识的神明,如今挂着我爷爷的照片,照片前的香炉插着几根燃尽的香与烟蒂。
我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地上——因为也没有桌子了,跪在地上向爷爷磕了三个头,膝盖与额头感受着湿冷的地面,鼻尖一阵混合着木屑与灰尘的腐朽气味。
爷爷在我五年级时,就已经去世了。
其实我并不能记住准确的年份,只知道那时我们刚学《将相和》,廉颇负荆请罪的图片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我放学回家却没有人,打开电视转到游戏台,里面正放着英雄联盟还是300英雄。
没看多久,爸爸突然开门进来,让我关了电视赶紧走。我搞不清状况,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把我带上一辆面包车。爸爸坐在副驾驶,我不记得是谁开着车了,只记得爸爸不断跟他交谈着,眼里满是焦急。
我看着窗外,是往老家的方向。去山里吗?现在?
车窗外一片昏黄,路上的画面我记不清了,最后到了山脚下时,天已完全黑了。我也不记得有没有问爸爸,也不记得他有没有告诉我,只知道爷爷出事了,我还在想着爷爷现在肯定还躺在床上,等着我去叫他,然后他就会好了。
我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也没有拿灯,却将爸爸远远抛在身后。一直走到上面,蛇皮袋搭起了一个大铺,院子里站满了人。我走上去,边上放着一个透明盖子的大盒子,我没去看,只是直直走进大门里。
妈妈头戴着白条向我走来,把我拉进里屋,哭着跟我说:“妈妈没有爸爸了,你爸爸没有爸爸了。”一遍遍重复着。
我没有看她,盯着地面,眼前已经模糊了。那晚的事情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外面做法的诵声响了一晚,我也记不清那晚我到底有没有睡着。
第二天,我才确实的知道:爷爷走了。那是我第一次真实的感受到死亡,更小的时候也曾参加葬礼,只是作为晚辈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一排,甚至走到一半我就离开了。
我看着爸爸跟几个叔叔在那座插着电的水晶棺前痛哭,我看着奶奶抱着水晶棺痛哭,我看着曾祖母坐在长椅上拍着水晶棺说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也被指挥跪在那座水晶棺前,却哭不出来,只是止不住地流泪。我坐在棺旁的长椅上,用手去触碰腾满水汽的玻璃的表面,却被电了一下,又迅速将手缩了回来。
亲人逝去的感觉,我实在是描写不出来。只是想到那些场景,哪怕是现在的我也会忍不住动容,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现在不在了,就像心中缺了一个大口子,怎么也弥补不了。
第三天,将爷爷的身体移到棺材内,爸爸兄弟四人抬着,向山内走去。
那天也下着小雨,我戴着白布走在棺边,一直到那个提前挖好的葬坑边。四个人一人一铲将土铲到坑内,边铲一旁做法的人还在呼和着我听不懂的咒法。
后面的情形我都忘了,只记得还没有耽误星期一的课,只是没有赶上那天的升旗仪式,桌上还有早上发的早餐,有一个面包,我没吃,被我扔进垃圾桶了。
磕过头站起来,我开始在房内转起来。鼻尖尽是腐败的气味。我曾经整日看电视的房间,摆着几个放着衣服的箱子,那台电视竟然还在那里,只是摆在地上。那个大厨柜也还在那儿,打开,只是散落着几张废纸。
火房的一角竟然塌了,黄色的土块混着墙体的石砖倒塌在灰堆里,雨水顺着裸露的房梁滴落下来。
父亲四人也在后面上来了,惊呼着这倒塌的景象。修肯定是要修了,好在屋内还叠着十几片石棉瓦,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而且由于是瓦房,备用的瓦块也在梁上了。
稍微收整了一下,在大堂内点了堆火,他们就去准备修缮屋顶了。
我只是帮着忙将石棉瓦递了上去,然后就没我什么事了。雨也停了,只是山林间还弥漫着水汽,远处的竹林间泛起了薄雾,化成蒙蒙的一片。
我坐在大堂那几根横亘着的木干上,面前的火堆腾腾的燃着,携着灰烬飞往清冷的门外。
虽然是在山上,但物资其实是比较匮乏的,伴着山腰耕耘的“梯田”只是种了一些黄花菜、白菜、豇豆什么的蔬菜,米面什么的粮食还得靠爷爷从山脚下搬运上来。
零食什么的对那时的我来说还算是稀奇东西,据说我被妈妈带回街上时连雪糕都不敢吃。喝的最多的是ad钙和爽歪歪,一天能喝掉好多瓶。
妈妈跟我说过,有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硬是哭着要喝奶,但家里刚好又没了,于是爷爷就打着手电一个人跑下山扛了一箱回来……喝掉的瓶子怎么处理也是个问题,爸爸和另一个叔叔争执过,一个说那时有一个收废品的老人会来山上收瓶子,一个说是爷爷扛着拿到羊楼洞去卖的,最后也没能争执出来个答案。
不过我倒是希望是前一种情况,因为羊楼洞在另一个县,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么爷爷就得扛着一麻袋我喝掉的瓶子,穿着那双胶鞋戴着斗笠一步一个脚印跨过绵延的群山去到另一个镇上,再拿着微薄的收入重新走上回来的路,夕阳在他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直到被群山隐去了身形,回来时还不忘在山脚下为我再扛来一箱奶……
等到他们收工时天已经黑了,群山隐没在黑夜中,不时传来几声孤独的鸟鸣,比记忆中夜里的百鸟争鸣冷清了不少。
我们围坐在火堆旁,吃着带上来的面包和水。没有灯,清亮的火光映亮了我们的脸庞,火堆里不时传来几声炸声,带出几颗转瞬即逝的火星。
爸爸他们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交谈着,谈他们小时爷爷奶奶出门,第一次晚上四兄弟一起过夜,屋外的瓢泼大雨、烁烁雷闪与窗边飞过的未知黑影;谈他们与爷爷合力制服踩上捕兽夹的大野猪;谈他们每天早上要走几公里的学校;谈他们在因大雪封路的冬天,从班车发车的地方徒步一下午走回家……那次我也在,真的是一下午,记忆中还有漫天的大雪与结冰的湖面,我爬上路旁一坡覆满积雪的土堆,回头看去,一行人在风雪的裹挟中缓缓前进着。
最后在离山脚还有一段路途的曾祖母家吃了晚饭,那会电视正放着《洛洛历险记》,正是主角一行对抗暴龙王的桥段,不知道谁家的哥哥姐姐问我晚上是不是在这睡,其中一个人说天都这么黑了肯定会在这睡的。而我的眼中却只有电视画面上的动画片……
我披着衣服的兜帽靠在墙上,手机在这没信号,好在事前下好了一些单机游戏,还带了充电宝,不过这会儿也已经被用的七七八八了。我关了手机闭上眼,想浅浅眯上一会儿,耳机中的歌声与父辈们的交谈声混合在一起,后来恍恍惚惚间又混入了雨声,我也不知道是我歌单中的纯音乐,还是屋外又下起了雨……
一夜无梦。
本以为回到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即使白天看不见了,至少在梦里可以重温一遍,哪知道竟这样平稳的睡了一夜。也不知道确实是无梦还是我根本没有睡着。
早上醒来时,火堆还留有余烬,看起来不久前还燃着,爸爸几人都盖着衣服靠着墙头熟睡着。这么靠着睡了一晚,感觉竟然还好,只是身上有点酸痛,加上鞋里应该是进了水,有点冷冰冰的感觉。
我放缓动作,慢慢站了起来,一旁的大伯却还是被我惊醒了,眯着眼看着我,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又闭起了眼。
我踏出高高的门槛,山间清晨的空气异常的清新,尤其是下过雨后,带着寒气的水汽瞬间就令人清醒了不少。
门外的屋檐下本来有个水龙头的,还有几块光滑的石板,奶奶常在那儿洗衣服。水是接的山泉水,我记得某个夏天三叔忽然带回来一大瓶水,瓶壁上还凝着水珠,就像刚从冰箱中拿出来的一样。当时我也是这么问的,三叔说他在山里藏了一个冰箱,里面还有好多雪糕、饮料和爽歪歪,我便吵着要他带我去看看。可到现在,我也没能看到三叔藏在山中的冰箱。
现在水龙头是已经用不了了,那几块石板也散落在院子里,爬满了翠绿的杂草。
好在不远处还有间羊舍,那应该是在我高中那段时间建的,去年来的时候里面还养着羊,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没用了。还好那儿的水龙头还能用,用冷水洗了把脸,更加清醒了。
如果要我接下来讲的故事的话,那一定是山间忽然又起了雾,我迷失在雾中,来到了爷爷的坟前,见到了隐在雾中的爷爷,然后猛地惊醒……虽然并没有。
爸爸他们很快也醒了,稍微做了下准备,又在火堆前坐了会儿,就拿着送亮的东西上路了。
山间也确实起了雾,好在不大,让我想起我高三那时,傍晚的晚自习,刚下了雨,其他人都在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我却看着窗外,开阔的天空没有高楼的遮挡,能直接看到远处的青山。半山腰间环绕一圈流云,乌压压的云层压在青山上,不断奔涌着。我想象着云层之上的壮丽,就那样看了一整节晚自习,直到外面的天彻底的暗下来。
先去的其他先辈的墓前,燃灯、点炮、祭拜。到最后才去到爷爷的坟前,这儿原来是山那头亲戚的菜田,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正常,毕竟爷爷屋前的梯田上也有两座老坟,每年都要祭拜,我却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这儿的视线十分开阔,能看到那边的老屋与群山,只是现在都隐在雾中了。点灯、跪拜,我拿开了地上用来垫膝盖的塑料袋,跪在了湿润的土地上,雨水浸透秋裤,寒意向内涌去。我看着面前鼓起的坟堆,缓缓磕了三个头。其实对爷爷的离世,我心里还有不小的疑惑。
那时奶奶已经被接到街上了,带着大伯与三叔的孩子,爷爷却执意要留在山中,一个人,一座山,寂静的夜晚点着一盏孤灯,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爷爷心中的挂念。
那时山上还有计划要修路,其他地方来的。家里是不同意的,或许是因为修路,山中那些老坟什么的可能都无法保全,据说爷爷就是非常反对的一方。
而爷爷一个人在山中,还是因为我妈妈打电话打不通,才发现了异常,赶到山上时,才发现爷爷直直倒在山间的路上。妈妈说爷爷一点反应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倒在那儿,也看不出来一点要去拿手机的动作……
那时还小的我听见这些,很难不把这些事与那些要开路的组织联系在一起,还在心里责怪为什么大人们不报警,看看爷爷到底是因为什么……
但现在,旧人旧事,都已化为了尘土的一部分,我也再无可能找到那所谓的“真相”,留下的只有怀念。
“走吧。准备走了。”
爸爸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又点上一根,插在了爷爷的墓前。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它与薄雾混在一起,又消失在眼前。
“就这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