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1.武汉是没有大山的,或者说在我的认知中,武汉是没有大山的……不过也不准确,前段时间在网上很火的八分山日出,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一阵,终于在某个平常的日子,与室友一同熬夜到凌晨两点半,扛着摄影器材翻出校门,搭上了前往八分山的出租车。
可惜网上盛传的那片云海在脚下翻涌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在那一天,我只记得没有路灯的宽阔水泥山路上,两边同样来登山的行人打着手机的手电被我们甩在身后,身下的影子不断被拉长、缩小、消失,在与下一道白光触碰时又冒出来,接着重复这一过程。我们没开灯,有影子的相伴,前行的路上倒也不算无趣。
终于我们爬上了山顶,在人挤人的顶上找了个能够架上相机的位置。然后一直等着天边冒起鱼肚白,原本就不显眼的孤星彻底被未升的初阳染白的天空暗淡了颜色。
在太阳冒出山头的那一刻,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旁人都在兴奋地拿起手中的设备记录这一刻,穿着严实的情侣相互靠着,手上依然高举着手机,仿佛不记录下来那这一切便失去了意义。
而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清晨略带寒意的微风逐渐变得柔和,感受初阳逐渐爬高,阳光在身后拉起一条长长的影子。
我在武汉的八分山,但双眼望向远处逐渐醒来的城市时,脑海中却不断地冒起另一个地方、另一座城市,此时日出山峰,那座城市恰好也在醒来。
我想,武汉是没有大山的。
2.来武汉上大学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离开那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县城,那时坐在叔叔轿车的副座上,看着伴随了一路的青山突然被甩在了身后,一片高楼筑成的森林赫然眼前,随着车辆的前行一切都如一幅画卷般展开。当时内心的震撼是无法形容的,就像井里的青蛙有一天终于跳出了井底,眼前的每一幕都是新世界的展开。
学校依黄家湖而建,出了校就能看到横亘于地平线远处的宽阔湖面与对面仿佛建在水面上的城市群落。我从未见过海,但却能够通过它来想象到一丝海的广阔。那儿也成为了我在校外去的最多的地方,那时也没加什么社团,常常抱着一把劣质的吉他坐在湖边就是一下午。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虽然自己在学校中也有了一些成绩,可以让过去的我看到现在的我高呼“刮目相看”,但我想,如果我现在看到了那个坐在湖边的自己,或许还是会走过去,默默在他身边坐下,直到太阳落下远处的城市,湖面也不再泛起粼粼的波光。
我从未见过如此宽阔的水面,平静不掀起一丝波澜,却又包揽了万物,我想我这么喜欢待在这儿,或许只是因为透过它,我能够看到我想看到的存在。
3.大学第一次回家是那一年的寒假,元旦才过不久,只可惜也没能看到武汉下过一场雪。当时室友都已回家,我是最后一个走的。独自一人拖着行李,一路看着手机的地图,生怕坐过站,还因为临发车不断逼近的时间忧心忡忡。
好在一路飞奔,才在发车前五分钟上了车。
售票员操着一口熟悉又陌生的方言查验我的车票,让我放了行李找个位置坐。我揣着书包小心翼翼走过过道,向一个空着的位置走去,靠过道的位置上还坐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大伯。
我用普通话问他这儿有人吗,他用方言回答没有。我愣了一下,还是用普通话回了句谢谢,才侧身走进坐上了座位。心里却觉得有些可笑,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故乡》中的话“我们两个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但可悲的并不是我们,只是我而已。就像是在外见自以为见过一些世面的游子,趾高气扬地回到家乡,想向乡人炫耀自己的见闻,而老乡却一脸亲切地问你有没有吃饭,要不要给你加双筷子。
但老乡看来是累了,为我让过位置后便又闭上眼倒头睡去,一如我来时的样子。我戴好耳机,调整到了舒服的坐姿,便在昏昏沉沉中逐渐失去了意识,窗外阴沉的天际传来模糊的歌声,弥散在汽车启动的轰鸣声中。
朦胧的梦境在半梦半醒间被一阵颠簸打破,双眼还未睁开,却已感受到脸庞传来的温热。窗外已不是阴沉的天,也不再是林立的高楼大厦与车水马龙的街道。旁边的大伯歪头睡得正酣,车厢内其他人也是如此,一个个昏昏沉沉的,像极了高中时午休后的第一节数学课。
我坐直身子探起头来,透过车头的玻璃望向车外,橘红色的夕阳嵌在两座山的中间,将山形化为两道剪影,那夕阳如初升一般,若不是此时它正落下的身影与车窗外向后驶去的群山,真会让人产生时间倒流的错觉。
我看的入了迷,客车却一个拐弯驶入了某条路口,还未落下的夕阳在眼前转瞬即逝,四周顿时暗了下来,车厢内也再次嘈杂起来:酣睡声、细细的交谈声、车厢的震动声、引擎声……这些刚才还没有的声音一股脑响了起来,好像被夕阳隐匿了身形,这会儿一走,它们就该钻出来了。
最后,窗外的景色匿于黑夜,只看到虚无中划过一道道看不清的虚影,偶尔路过高速旁的房屋,点缀的灯光也如流星一般划过,转瞬即逝。
与家人说的是第二天到家,但自己却心血来潮,临时换到了前一天的车票,到达家乡的车站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
小镇的夜晚总是睡的很早,又是工作日,出车站时只看见周边旅馆亮着的霓虹灯还在闪烁,不远处的桥上,坏了一半的彩灯还在孤零零地闪烁着,与桥面上的路灯一起映出整座桥的形状。
拖着行李箱回到家楼下时,家里客厅的灯还亮着,窗边立着一个人影。楼下一群孩童围着在玩闹,我妹妹竟然也在其中。我潜行在另一栋楼房的阴影下,悄悄地上了楼。
门也开着在,想必是给妹妹开的,不禁想到我小时候,八点左右就得被催着上床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九十点还在楼下玩闹。虽然孩子们的笑声依然还在回荡,但却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记忆中的自己,不知道妈妈是否也会看到那时的我呢。
但可以知道的是,她并没有看到偷溜进门的我。客厅的电视还开着,却并没有人看,厨房的饭桌泛着水渍的光,看来妈妈刚擦完桌子。我悄悄地钻入自己的书房,也没有开灯,尽可能轻的整理自己的行李。
但不知道是碰到什么东西发出了声响,还是来自妈妈的感应,脚步声很快到了门口,“啪”的一声房间的灯被打开,妈妈睁大了双眼,还保持着自己开灯的动作,愣在原地,好像被施了定身法。
我的嘴角抑制不住的抬起来,放下手中的行李,几乎下意识的张开自己的双手向妈妈走去。她还在恍惚中,就这么被我拥入怀里,我这才意识到这似乎是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与妈妈拥抱,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很高了,妈妈的头只能到我的胸口,而在很久以前我却蹦蹦跳跳地说现在已经到胸口了,以后一定还要比妈妈还高。
妈妈嗔怪地拍了拍我,不断重复着“怎么回来不提前说?”“包了好多饺子,晚上吃了没?”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眼前的镜片顿时被蒙上一片水雾,就像梦境中朦胧的场景。好在眼镜摘下后,妈妈依然双手撑着下巴坐在对面微笑地看着我,桌上的饺子泛着熟悉又陌生的香味,房门传来一阵哒哒声,妹妹跑着跳着冲进门来,看到我眼底也是瞬间充满了惊喜,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我还是那碗饺子,因为之后饺子被她分走了大半,妈妈只得再去煮上一袋。
窗外的灯光一盏盏暗去,开始有偶尔的刹车、开门、关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那是高中走读的学生放学了,而几个月前我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现在想起那段经历,却是一片浑浊。只记得每天清晨与夜晚半梦半醒间车窗外掠过的一盏盏昏暗的灯光,来不及感受它的存在,下一瞬便到了校门口或家楼下。
而现在,总算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清晨天还蒙蒙亮时,一种奇特的反应便将我唤醒,一看时间才六点,正是我高中起床的时间,看来那几年已经在我体内刻下生物钟了。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洗漱好,爬上了楼顶。
微亮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朦胧中勾勒出远处环绕的群山的身影。我倚着拉杆站着,双眼望着远处出神,心中某个角落的某样东西似乎被打翻了。我突然明白了在武汉为什么总是感到无力、为什么总感觉缺少了某样东西,即使它的规模远超这个十八线小县城十八条街。
我一直呆呆看着,直到远处群山间初升的太阳开始泛开那金色的阳光,直到整片城市开始沐浴在阳光下。
我出生在这座小城市,一座被群山包围的城市,无论从那个方向看去,视线的远处永远是一片连绵的群山,就好像在告诉你,无论往哪里走,它都会在那里,怎么也走不出去。
在我以前的十八年间,是这样的,它们困了我十八年。在去大学的那一天,看着那片向我身后驶去的群山,我跟我朋友发信息说我终于摆脱这层枷锁了。
但现在,看着远处天边的群山,我却突然觉得,这层“枷锁”似乎已经刻在我的灵魂深处了,它并没有赖着我,我却好像已经离不开它了。
我说,武汉是没有大山的,真正的山只在我心中,那是很远很远天边环绕着的群山,是所有视线最远处的站点,是我这一生也走不出的远山。